但是,里厄大夫明显有些不耐烦了。他放任自流,而这是不应该的。几个零散的病例构不成一次瘟疫,采取一些措施就可以了。必须十分注意已经掌握的症状:昏迷、虚脱、眼睛发红、口腔污脏、头痛、腹股沟腺炎、极度口渴、胡言乱语、身上长斑点、体内有撕裂痛感。而在这一切之后……在这一切之后,一句话回到了里厄大夫的脑际,它正是教科书上罗列了种种症状之后总括的一句话:“脉搏变得特别微弱,身体稍微一动就可能导致死亡。”是的,出现这些症状,病人就命悬一线了,其中四分之三的人,这是统计出来的确切数字,会加速死亡。
大夫始终站在窗前眺望。玻璃窗外,春意盎然,而玻璃窗里面,“鼠疫”这个词在房间中久久回响。这个词不仅包含有科学所赋予的含义,而且还有一系列长长排列的图景,而那些非同寻常的图景跟这座灰蒙蒙、黄兮兮的城市格格不入。此时此刻,这座城市称不上热闹,有一些嘈杂。总之,算是一片祥和,假如祥和与阴沉可以并存的话。而这样平和、宁静的世界,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地抹掉灾难的种种陈旧景象:瘟疫肆虐的雅典几乎一片荒凉,连鸟儿都躲得远远的(7);中国城市中满是奄奄一息的垂死者;马赛的苦役犯把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从街上搬走,堆放到洞穴中(8);普罗旺斯筑起了高高的城墙,以抵挡带来鼠疫气息的狂风;雅法城里蓬头垢面的乞丐(9);君士坦丁堡的医院里,潮湿而又腐烂的病床跟硬泥地面粘在一起;黑死病期间,病人被人用钩子拉走,医生们全都戴上了面罩,像是狂欢节一样(10);活人在米兰的墓地里生活交欢(11);恐怖笼罩的伦敦城里,大车拉走成堆的死尸,夜以继日充斥着人们的哀号(12)。不,所有这一切还不足以扼杀这一天的宁静。窗玻璃外,一辆看不见的有轨电车的叮当声突然响起,一瞬间就打破了残忍与苦痛的景象。只有那大海,在星罗棋布的灰暗房屋群的尽头,见证着世间那令人不安的、永无安宁的东西。里厄大夫望着海湾的方向,想着卢克莱修(13)所说的柴火堆,那是遭受疫病打击的雅典人面对着大海架起来焚尸用的。夜间,人们运来了死者,但是柴火堆上的位子明显不够,于是,送葬的人举起火把大打出手,为自家死去的亲朋好友争夺位置。他们宁可自己被打得头破血流,也不愿意抛弃亲人的尸体。我们可以想象一下,昏暗而又宁静的大海旁,放着熊熊燃烧的焚尸堆,想象夜色中一支支火把在人们的搏斗中飞溅的火星,想象发出臭气的滚滚浓烟一直飘向寂静的长空。人们都会担忧……